八月三日至八月九日的跑步
周一
跑步这么多年,没摔过。绊过多次,有些平衡性,都有惊无险。
早上的中央公园,慢跑。从upper pond往北,逆着parkrun的线路跑,在第二个小三岔口右转,这是我最近摸索出的习惯路线。拐过去这段路面很烂,深埋的石头露出隐蔽的尖,像冰山。
绊了,彻底,完全地,绊住。没给身体一丝调整的机会。人跳水状飞出去,左腿膝盖外侧先着地。条件反射似的惨叫一声,叫声中充满恐慌——“真摔了”。后果是什么,不知道,所以恐慌。大脑什么忙都没帮上,只知道叫。
其势未衰,身体又弹向右侧。显然,还需一摔。此时身体的反应令我满意:毫不犹豫,右肩背着地,就地一滚。浑身是土,手臂轻微擦伤,并无大碍。若是手撑地,手腕说不定会断。
全过程两秒钟。
我爬起来左右张望,一个行人都没有。左腿髌骨左下方指甲大一片血。上一次凝视着腿上新鲜的伤口,说不定要追溯到小学时。莫名的得意。
周二
这周是“小周”,不跑长距离。但强度课要照跑。一周里,只要省略掉长距离跑那种深层次,要垮掉的累,对我已算休息了。
利用这“休息”,跑一个上下午的双阈值——叫着方便,其实上午只跑马配,没到阈值。算上热冷身,上下午各15k,等于把长距离一拆二。上午在田径场跑。4mile,休息,再2mile。刚跑了一圈, 右侧余光里出现一张面孔,有人跟了上来。
人在身后。脑子里在捋信息:那是张拉丁面孔,男性,卷发,俊俏得在情场上定无往不利那种。他朝我笑,一种略带歉意的笑容。意思很明确,想让我带跑。未经同意的跟跑是不礼貌的。他来不及问,就用笑弥补。前一天我无意中去翻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两百万字的字山字海里,正巧看到这么一句:
“……初次见面时用眼神来委身于人的女子……”
自小看书就有种怪事。刚看过的片段,旋即就会被际遇勾出来。好像怕我忘了它。不久另一句村上的话跳出来: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,只要我默默递出酒杯,你接过,静静送入喉咙里,事情就完成了。语言是多么不自然而低效的工具——一个微笑胜却百句违心的“可以”。我想起了《幕府将军》中不通日语的按针,拉丁人开创大航海时代不是偶然的。
一圈,又一圈,355配速,只有风声,没有呼吸声。他能跟这么久,全马应该是3小时以内的。弯道时,我略回头,他穿了件巴西球衣,巴西人?我好像已经勾画出了他的素描。
跑后寒暄:除了他是墨西哥人之外——大概像我妹夫穿着日本队的蓝色球衣——我什么都猜对了。
周三
今天跑20公里,中速。强度课转天中距离跑,Advanced Marathon的路子。我渐渐喜欢上给自己当教练的感觉了。路线和周一一样。刚跑过池塘,离周一摔跤处大约二百米,有条树根露出地面。
为什么我从没注意过这些雷?为什么我从未注意过这些雷却也从没摔跤?又是为什么这三天内连摔两次?
比上次轻,手肘微微破皮。我已羞于向媳妇启齿了。
周六
难得早起,中央公园,老线路,一英里一圈,慢慢跑。周末,天又阴,林子里难得碰见人。
路边有樽巨根。中空,一人多高,两人抱不拢。上窄下宽,呈“几”字状。树皮早裂成一绺绺的,像一捆残剑。它就如这林中的铁王座。我素来认识它,但今天目光投去,心头一颤。
树根下倚着一束白玫瑰,衬以绿叶,用白绸精心包裹着。
我像被那花施了定身法,良久。一对年轻男女路过,斜眼看那花,哂笑着嘀咕什么。我想起木心先生一篇《子午线的受辱》。他站在格林尼治的子午线边上,看众生嬉笑着把腿劈在线两侧拍照。他等待——等一个拒绝如此拍照的人。
我也想等。可一旦起跑,我就成了一颗行星,无法停下。于是我跑着等,每八分钟回来一次。忘了是第几圈,一个亚裔老妇人迎面跑来,她看着那花,慢下脚步,又看看我,眉头微皱。
“What happened? (“发生了什么?”)
“I don’t know.” (“我不知道。”)
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似的又跑起来,自言自语着:
“It wasn't there yesterday.” (“它昨天还不在那。”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