维马,26.2 miles,A to Z
维马,26 miles,A to Z
Mile 1: X-fact X因素
神说,要有光,就有了光。神看光太强了,就造出云来略遮。神说,不可太冷,不可太热。必不可有疾风。事就这样成了。
这天气,何须再逐条核对马拉松“理想天气”的清规戒律,那就本末倒置了。面对真爱,“对”的味道已把你裹住,还分析什么身高体重性格爱好:就是她呗。
今日宜跑马。
隔海相望的两座城,一个常晴,一个多雨。幽冥中,乔治·温哥华将军伸出手臂,为海峡对岸的女王撑着伞。
从酒店小跑到市政厅前的草地,只要几分钟。不禁遥想蒂尔加藤,可维多利亚市政厅有美丽的绿铜顶。全马不到两千人,起点毫不拥挤,绝无在柏林女人都蹲在树丛里方便的尴尬。越跑惯小比赛,就越懒得去大比赛凑热闹。
今年男子冠军是北温人,47岁,18年前来跑过,然后满世界追大满贯去了,今年落叶归根。我轨迹类似。所谓心怀世界,脚跑本土。
前三公里必须慢于目标配速。 ——《是介波马拉松宪法第一修正案》
Mile 2: Gravy Period 宽限期
赛前训练大体顺利,每块配速的拼图都对上了,唯有最重要的马配(3:55),总不妥帖。按理说,平时跑马配费力是正常的,比赛时减量,补碳,碳板鞋和肾上腺素这几味料一起下锅,才盼有些超水平。
但赛前三天又双叒叕着凉了,马拉松前我的身体是不设防的城市。喝热水捂不出汗,周六一直喉咙微痛,胃胀,晨脉高。人像吃了个苍蝇。中午在Ruby吃了近年来最棒的早午餐,漂亮的侍者小姐姐说,你们跑马拉松的人都有一种特殊的冷酷表情,好像精神上一直在蓄力——我心想那是难受的。
起跑后检查配速,4:05,超水平不存在了。
我都没好意思跟老婆提生病的事。再忠实的粉丝也经不起再三失望。比尔西蒙斯在那篇著名的《Rules for being a true fan》里说,夺冠的球队(pb的马拉松跑者)会自动获得五年“gravy period”。在此期间,粉丝不能抱怨任何事。
我太需要这个宽限期了。
Mile 3: Fairfield 费菲区
作为族名,Fairfield出自诺曼底,是随威廉大帝征服英国的功臣。此区是维市的心脏。最初的主人是詹姆斯·道格拉斯,BC省第一任总督。土豪区James Bay以及市中心最显眼的Douglas街,都以他命名。
他就职的Hudson’s Bay就是《荒野猎人》里疯狂攫取河狸皮的那类白人公司。它曾经是北美最大的地主,转型后的The Bay如今是加拿大头号百货公司。
我还用着他家的信用卡,按创建年份,背面应印上“康熙通宝”。
Mile 4: Amnesia 失忆症
跑马总有一段记忆盲区,位置和童年的“失忆期”近似:2k以后,7k之前。回顾赛道视频,那段线路仿佛没跑过。
感恩节的周末清晨,没人起床。几千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轰隆隆跑过去,就像破城后开始劫掠的蒙古人。
Mile 5: Castle in the air 天空之城
Beacon Hill Park,赛道最高点。腿终于醒了,一切都是崭新的,最高坡度4,比波马的伤心坡还陡,3:55配速,尚有余暇赏枫。8公里处,平均配速恰好追到4分。现在pb是唯一现实的目标。心率160出头,不辛苦,但怎么也快不起来。才跑了五分之一,起伏的赛道像一条巨蟒,耐心地一点点把我扼紧。
在欧美跑马拉松,常有看上去体脂巨高的西人和我并驾齐驱。我总暗暗羡慕他们的好底子,有种张雨生唱心太软的松弛,不像我时刻徘徊在破音边缘。
Mile 6: Victoria 维多利亚
一路向南,滑向大海。
温哥华对岸是北温西温,是富人的半山豪宅,是实的。维多利亚对岸是奥林匹克公园,山脊线漂浮在空中,雾气缭绕,是虚的,像神仙的居所。温哥华的街道也是实的,满满当当,维多利亚的街道像采光通风都好的大房间。
左手一大片墓地,背山面海,它曾属于伊莎贝尔·罗斯,BC省第一位女性土地所有者。右手是胡安德富卡海峡,历史上有六个人游泳横渡成功,两位是女性,其中一位用的是蝶泳。
Mile 7: Omen 兆头
维多利亚半岛像高鼻老妇的侧影,马拉松从咽喉处的港湾起跑,沿下颌的海岸而行,在东岸唇上人中处折返——太像万金石了。而且万金石的标志景点竟然是“女王头”。我在那儿第一次破三。
几天前理了一个几乎完美的发,我决定下次赛前还去找这位发型师。我如今迷信得可笑。
老婆说,你早晨“排空”得特别通畅时,我就知道你能pb。
Mile 8: Diet 节食
赛前是我人生最瘦时。
从训练中期开始,我就开始控糖了。肉眼可见地胃口变小。我习惯了饿着跑,表现亦未受影响。赛前一周,三天断碳,三天不增饭量的补碳。对着镜子,我能看见肋部鳞片一样的横锯肌,下腹部藤蔓般的血管。
其实单单靠饿就不止快一分钟了。
Mile 9: Maze runner 迷宫行者
维马赛道有多少个弯?我不知道。只统计90度以上的弯,45个。
我识路。在陌生城市跑步,大致看一下地图,心中略加规划,空手就能出发。大部分马拉松线路都不复杂,凡跑过的,我自信大多能记住——但维马绝对不行。
看上去完全一样的林荫道,房子,学校,操场。拐来拐去迷失其中真是快乐。
Mile 10: Impeccable 无可挑剔
以维多利亚市区之小巧,办马拉松实在算螺蛳壳里做道场。官方本可偷懒,沿海岸线一路跑到郊区折返了帐。可他们珍视城市这小小的壳,于是费劲心思,设计迷宫般的赛道,以飨跑者。
这一迈在温莎街尽头,赛道恰围着片足球场兜满一圈,实现了无折返掉头,堪称生花妙笔。几十个弯的赛道,最后头尾相衔,仅有一次折返,不要说跑,单看地图,都有美感。在我眼中仅柏马赛道堪与匹敌。
凡有多于两次一百八十度折返的赛道,都没走心。
Mile 11: Youth 年轻
纪录有基普图姆的破法,也有切普格蒂奇的破法,重点不在于先慢后快还是先快后慢,而在于你不能有任何“垮”掉的段落。就像村上春树说的,人可以选择活法,但万不可无益地虚耗青春。
但只有在芝加哥镜面般的赛道上,跑法才能百花齐放肆无忌惮。维多利亚这些坡谋杀的不仅是腿,还有想象力。
我已身处马拉松的老年,这一马的训练已经臻于极致。故对我来说,今天类似终审判决。就像肖申克监狱里的Red,再驳回一次保释申请,心态上就有破罐破摔的危险。我不得不谨慎。
Mile 12: Worth 值得
七百多天,一万公里,还不提早睡节食等等对欲望的克扣。一切只为换那一分钟,值吗?
梁遇春说,天下许多事都是翻筋斗,未翻之前是这么站着,既翻之后还是这么站着,然而中间却有这么一个筋斗!
马拉松就是人生道场里一块翻筋斗的垫子。近来我也常怀自疑,这个跟头是否凌空太久。我这人对其它玩意儿皆一曝十寒,连书都是一本没看完,就忍不住摊开下一本。唯对枯燥的跑步一往情深。混迹花丛的浪子,忽然专情于一位姿色平平的质朴姑娘。是爱她,还是暗偿过去那些负了的她们,就唯此寸心可知了。
Mile 13: Empty Chair 空椅子
全马向左,半马向右。赛道右侧好像安置了一块巨型磁铁,半马选手在它的引力下纷纷开始加速。一过分界点,就像有人按下了世界的消音键。
半程点,1:24:21。之前的pb是2:48:39。第二个10k我跑得太慢了,好像在证实了比赛中仍无法超越四分配之后,失去了心气。在如此困难的赛道上,我把自己逼上了负分配的绝路。
直觉是:又完蛋了。
Mile 14: Rolling hills 连绵山丘
维马的海拔图是一根锯条,共有十个爬升10米以上的“大齿”,间杂无数小齿。总爬升约260米,和波马纽马近似。赛前盯着那图,它仿佛已开始锯我的腿。
跑在这些山丘上,像场梦中梦,每次以为醒了,却发现只是另一重梦。
林特莱克有部电影叫《Waking life》,电影时长一小时四十分钟,主人公在醒不来的梦套子里听了二十九段哲学对话,我看得累死。现在我要跑26英里连绵不绝的山丘,两小时四十多分钟。
Mile 15: Unbroken 坚不可摧
半年来我有两种进步,一是瘦,二是艮。“艮”是天津话,形容叶梗牛筋之类物体的韧性。说人“艮”,就是能忍耐,不服输的意思。
五年前芝马的半程处,我面临几乎同样的处境。体感不轻松,时间上毫无盈余。直觉就知道sub 250没戏了。
现在我则想起了“特殊模块”,不吃碳水,上下午连跑两个带马配的20k。我还想起了拖着一条伤腿跑完三个7公里马配。半马不过是从高贵林到colony farm,我跑过无数遍的一个来回。我试着在头脑里把那条路线投影到眼前,一切忽然看上去容易了很多。
Mile 16: Hakone 箱根山
近几年我每年元旦都看箱根驿传,越看就越受不了《强风吹拂》。
箱根山是驿传的折返处,我也来到了维马的“箱根”:Uplands Park。两侧的林荫遮住了牙龈般的丑陋海堤,狭长的路像一条穿林而过的秀台。志愿者夹道迎接,看跑者走秀。
世界舞台在两幕间快速切换布景,我脑中忽然闪过海明威的《渡河入林》。时间似乎忽然变慢了,眼前的一幕像幅构图传统的油画。我吃掉第二支胶,香蕉味,味道和这画很合。
Mile 17: New hope 新希望
復路。时间依然卡着四分配。先爬一个往路看着就心虚的长坡,居然毫无压力。半马之后这几迈,我一点没掉速,心率居然还降到了160出头。直觉来了:还有戏?
还有16公里。我不想熬到30多公里还毫无“储蓄”,毫无容错空间。训练告诉我:如今不管多难受,一个小时总能顶下来。
该梭哈了。
Mile 18: Desperado 亡命之徒
对坡,有两种策略,一是匀速,上坡顶,下坡松,把心率调整回来,费心不费腿,适合新手。
我用匀功率的跑法。上坡略慢,下坡把时间冲回来——下坡是要刻意用力的。这个跑法心率稳定,只要肌肉扛得住,就能应付连续坡。我上坡慢上十几秒,下坡则能冲到3:40。
接下来五公里我杀红了眼。上坡只慢几秒,下坡照冲不误。均配飙出了2:53,一下子就给pb攒出半分钟。
开始追上半马的后军了。人们好像都躲着我,就像我身上有火。
Mile 19: Black beauty 黑骏马
赛道上有自行车骑士来回巡视。她们是捕梦者:当嗅到跑者企图心的时候,就来开路。为什么要用“她”呢?因为维多利亚的赛道上几乎全是女骑士。
一位身材纤细的女骑士发现了我。她马上成了我前方一座移动的灯塔,向堵路的跑者发出信号。很多人已跑迷糊了,反应迟钝,可只要听到指令,就让出空间,还从几乎干涸的精力水袋里挤出数滴,为我加油。
马拉松是我泪腺的芥末。每次看德国老男人在柏林给基普乔格递水,我就哭,现在也是。有一种群星拱月的享受,又有一种众望所归的责任。你的,我的,他的,微末梦想,此刻融合了,模糊了。这是一个台,一出戏,众人全入了戏,我侥幸扮了一刻主角。女骑士在大坡上稍稍减速,我立刻有种罪恶感,咬牙提速。她身上闪着圣人的光芒,我懂了什么叫骑士精神:此刻就是腿断了,我也不能停下来。
“I’ll leave you alone from here. Are you OK?” “Yeah. Thank you!”
Mile 20: Pain mask 痛苦面具
表情是一种“腹语”。阿城说一个意大利人看着你时,虽未说话,嘴的造型已经在表达意义。男性要面子,除非万不得已,不舍得流露痛苦。可他们往往不如纵容表情的女人能忍。
杰夫戴尔说,塔可夫斯基从不在乎观众,他只在乎布列松和伯格曼的看法。我也不在乎观众,只不想辜负过去七百天的自己。
从未这么早戴上痛苦面具,其实有一种泥里打滚撒欢的快感。还好有太阳镜。文艺片导演最喜欢墨镜。
Mile 21: Tesseract 超立方体
西凡哈桑比赛时不戴表。我的苹果表可能偷跑了AI,觉得主人出息了,想暗搓搓助我在35k处致敬传奇。
它断电了。
瞬间我掉入了诺兰的五维空间,时间消失了,我只能观察,无法自测。
坡连绵不绝,来客与我一升一落,像对乘扶梯。我们是一根时间线上的蚂蚱,一个追忆过去,一个预知未来。赐予你的,早晚必还;拿走你的,随后必赏。
我需要体内的钟,可我不是熊。我是绑着炸弹,无法停下的大巴。恐惧让我如基普图姆般在第四个10k炸出最快分段——一切都在Apple Watch计算之中罢。我决定给手腕上这位门泰特最高礼遇:
你退休吧。
Mile 22: Strength 力量
从机械角度看,跑步极其简单。一条打麦子的连枷,上节(大腿)带动下节(小腿)。最后拼的就是这两节的比例。上节越粗,下节越细长,步幅就越大,跑得就越快(假设步频已基本固定)。
下节是天赋,没得练。我庆幸在亚洲人里,小腿算细长的。
《Meb for mortals》。在此次训练的后半周期,我注意到了这本老书。看完想掐自己大腿,早干什么去了。其中关于拉伸和力量训练的部分,是跑步江湖的《易筋经》。训练后期,跑到极限时,我总是大腿臀部发酸,据说那才是跑者的发动机。而Meb恰恰特别强调练臀。发现短板是一件让人欣喜若狂的事。重训,练“上节”,将是我下个周期的重中之重。
Mile 23: James Bay 詹姆斯湾
这段月牙形的海边小路叫Hollywood,后面是最后一个长坡。两公里,25米落差。全力奔跑35公里之后爬上十层楼,我总觉得这不真实。
我开始超人,大部分是跑半马的,也有个别全马的。在这个位置才被我追上,也是高手了,可被坡击垮了,只能走。快和强是两码事,我依旧不算快,可我变强了。
两个月前看奥运会马拉松,被pro的爬坡力惊呆了。难以想象自己亦可获得这种“超能力”。毕竟多年前,即便月跑量650k的时候,在芝马最后阶段仍被小坡一击即倒。
力量,而非跑量,才是负分配的终极秘密,也是抵御坡与风的铠甲——当然,这只是我现阶段的体悟。而贯穿整个马拉松生涯,始终成立的经验只有一条:
没有始终成立的经验。
Mile 24: Zoe 佐伊
法裔,UNC Ashville毕业,老婆的校友。前NCAA网球手,现数学老师。
我只落后十步,所有人都在呼唤她的名字。我傻乎乎地以为这是女权社会。
她是女子第一。
Dallas街,整个马拉松最长的一段直道。左侧是海,右侧是James Bay的豪宅。马里奥最难的关卡,是和自己的影子赛跑。现在Zoe就是我的影子,追上她,就能pb。
Mile 25: Last duel 最后的决斗
还有三公里。
我享受着男子业余选手的最高殊荣:给女一号当兔子。身后Zoe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清晰可辨,就像几分钟前她听见我的。她最终慢我七秒撞线,她的师兄,加拿大马拉松第一人Cameron Levins在终点捧带恭候。
绕过渔人码头,折回海湾起点,几乎一路下坡,再无顾虑。此刻我依旧对比赛用时一无所知,唯有步履不停——赛后我总不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,想穿越回那个时刻,体会自己到底是否倾尽全力。
此刻我像个没提前做B超,就直奔产房的爸爸。我从未如此渴望揭开谜底那一刻。好奇远远压倒了恐惧。
Mile 26: Kipchoge 基普乔格
“He’s pointing!”
维也纳,左指,右指; 维多利亚,再左指,再右指; 基普乔格,敬礼,人群,欢呼; 我,捶胸,妻,狂喜。
因为百米外,鹰一般的视力已经捕获了电子屏上的2:47。
冲过终点,双手指天,跪下,亲吻地面:2014年,Meb在波马跑出生涯最佳并夺冠后的动作。那年他38岁,和EK第二次在柏林破世界纪录时同岁。
体育中的庆祝类似京剧中的“亮相”,以静态美为动态美封神立碑。其夸张程度如性高潮,和引而不发的时间成正比。冰球的庆祝就远不如足球疯狂,因前者进球太过容易,是分钟级别的。后者的积蓄是小时级别的,马拉松是数小时级别的——赛前的准备则以年为单位。
此刻我纵容自己的追星、矫情、夸张、嘚瑟……一切平时不屑的行为。就像基普乔格,平日是个僧侣,破纪录之后则是个孩子。
Mile 26.2
五月去卡尔加里跑马时,赛后和老友相聚。话题最终聊到“动机”。我说,跑马让人上瘾的是:一年当中有这么两天,能拥有一种幻觉,觉得自己像个超人。
他的表情在那几秒钟既坚定,又温柔:
“那不是幻觉啊。今天,你就是个超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