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介波

艰难的一周

上一周的重心围绕着周末的“半马模拟”。

“模拟”全然名不副实。半马和全马一样,在日常训练中,“目标配速”是虚无、理想化、力所不逮的。只能偶尔跑,分段跑。真的比赛,需要赛前减量,装备加持,天气配合,补给到位——最重要的,需要现场那沸腾的气氛,和数月来积攒的愿景,一起营造一个形而上的目标,以哄骗大脑,告诉它:这一日,让身体忍受超越极限的痛苦,是有意义的。

单枪匹马,根本莫办。

故所谓半马模拟,其实只是一个超长距离的全马配速跑——这本身就足够艰难。从2019年我切换到“半职业模式”后,赛前半马跑成与跑崩的比例,大概一半一半。尤其近三年,只有去秋维马前那次,算勉强及格。这个距离简直是梦魇:我不怵短距离,全马也游刃有余,唯有半马既快且长,最不擅长。我也没参加过半马比赛——后半程那种乳酸灌满双腿的苦楚,光想就脊梁发冷。

正因如此,半马成了某种指标。如果能在不刻意减量的前提下,以全马配速跑下来,相信之后的全马就不会太差。而这种指标性当然会造成压力,我整个星期都在想着那21公里。

据说,跑400米栏的荷兰小姐姐波尔曾言:一个好的训练计划,要有1/3觉得自己表现很糟,1/3一般,1/3觉得自己很厉害——过去一周内,我就连尝三味。

周一的强度课就是自觉“厉害”的1/3。法特莱克,也可以叫“漂浮(floating)的速度课”。在八公里阈值跑每一公里的缝隙中,嵌入一公里略慢于马配的“漂浮”,八快七慢,共十五公里。跑后很兴奋,几乎掩埋了过程中的痛苦。结果如下:

平均配速:345(快)–359 (慢) 平均心率:160

和今年三月同样的训练对比:

平均配速:343–406 平均心率:164

快的一端,我不如三月狂野;慢的一端,则更具韧性。这种训练,还是慢的一端更重要。心率也低了。

周三有点黔驴技穷——该练的都练过了。最后在Young的训练表里淘出一点新货:3200m-1600m-1600m-3200m。即非正金字塔,亦非倒金字塔,它像个沙漏。3200m用342,1600用332。这一堂课是感觉“一般”的1/3。本不该是太难的训练,但中间两组1600米上酸之后,最后的3200米就略有挣扎,不如周一从容。

最后是避无可避的半马。

我刻意一周三练,毫不减量,让身体在疲劳中跑这21公里。如能成功,以此配速去比赛,多少就有底了。气温22度,湿度60%,不凉快。地形是跑惯了的林中土路,一圈一点五公里,略有坡度。每跑一圈,就要爬两次小坡——我鸵鸟般地不去想要爬几次。各方面条件都不“完美”,正合没苦硬吃的本意。

第一次用高驰手表的“配速员”功能。此功能颇为简单:显示当下和目标间的时间差:负乃盈余,正则亏欠。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,我不用心算,也无暇走神。生老病死,是非成败,六道轮回都与我无关。世界于我,只剩一个数字,我只和它死磕。火云邪神说:我只想打死二位,或者被二位打死。

第一公里,我“赚”了一秒,但体感远没预料中轻松——周一,这配速还是“休息”呢。恐惧浮现:一种把“不轻松”重复二十次的恐惧。就像剑拔弩张的新婚夫妻,想到还有半辈子呢。手表居然每五公里报时一次——工程师是懂跑步的:在意念中将里程碎片化,是耐力跑的唯一良策。

五到十公里之间,腿居然开始堆酸了:此痛绵绵无绝期。不该这么早的,疲劳在奸笑。这轮训练,马配没跑过大段,顶多一次六公里,也不奇怪。我练得太杨了,不够汉森。手表上的数字像被苦心喂养的婴儿,渐渐长到十秒大。我忽然想起了维也纳的“破二”:从帝国大桥上起步真是聪明,那盈余的十秒是压舱石。身后的虎会激发人的速度,但虎爪的碰触则吓得人酥软。我决心不让手表上的数字小于十。

第10公里,掉了两秒速,就像基普乔格在破二半程的短暂掉队。此后两公里我迅速“捡”回了损失。在一次奔跑中,“捡”配速就像游戏中吃血瓶,弥足珍贵。表第二次报时,我简直不敢相信还要再报两次,时间已开始变慢。

很难说是热让人疲劳,还是疲劳时人才感受到热。刚刚过去的周末,柏林阴谋般的酷热击败了Sawe以外的所有人——其实Sawe也被隐形地击败了,世界可能错过了一个奇观,就像极光来时阴天了。酷热也让我们知道:Sawe还在变强。而且自基普乔格以降,“稳定”之于马拉松不再是稀缺的特质。

人们可能也低估了:在Kiptum之后,迅速续上一个Sawe,概率有多低。

从十公里,我开始觉得热,并少见地口渴。每隔两三公里,乳酸就像癌细胞一样增殖,多到我必须再对身体进行一次“话疗”。手表第三次报时,我也第三次把自己“劝”回跑道。而且居然每公里还能保持“赚”一秒——也许痛苦的确是种心理作用。

十五公里之后,我无法再“赚”时间:腿软了。跑者疲劳时,步幅的缩小是不以意志为转移的。意志力只能催快步幅来对冲损失。这像重训中的超级组,当大重量力竭,就转向小重量高频次。

擅长耐力运动的人,对痛苦体验之精细,远超常人。就像因纽特人对白色,中亚牧民对马,皆有数百个形容词。我熟悉各种跑法独特的痛,熟悉其深浅,也熟悉其寿命。此时凭“经验”,我只能再熬三公里左右。今春的半马测试,我在19公里处停了下来。克雷顿杨的长马配也恰好是18公里。

我生日在秋分。“寒暑平”的时节,不冷不热,像我的性格。中央公园松鼠成灾,这时节又忙于为冬天囤粮,常在路上“jaywalking”,顾不得躲人。我几乎踢到一只过路松鼠——僵硬的腿脚会渐渐丧失躲闪的灵敏。

果然,在十八公里处,我想停下来。很久没这么想停下来了。要么就降速,可那比停下来更憋屈。此时前方忽现一个散步的女孩。她走得很慢,一步一晃,短裤下露出左小腿——金属义肢。我立刻觉得:若不坚持跑下去,简直没有心肝。世上有无数参照物,人依赖一部分,也必须无视另一部分(比如远方的战争),才能活下去。可当上帝把参照物摆在人面前,你就无法再闭上眼睛。

我跑完了余下三公里。最后一公里甚至还拖着腿,硬提了两秒速。跑到最后,我觉得自己人都矮了。可我赢了,手表上的数字最终停在了“-14”秒。

晚饭如同咽药——反胃。跑了这么多年,头回体会到嘛叫“跑吐了”。这一天,可谓问心无愧。再过几天,我就要进入39-44年龄组的末端了。日子就像一沓被风吹跑的纸,用尽全力,丝毫拦不住它们飞散。指望虚无缥缈的一页“pb”,不如抓住手边这一页:2025年9月19日,星期五。我在林中独自熬过了21.9公里。这一天应该被记住。我用足够多的痛苦把它洇在了记忆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