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介波

百乐餐

一切缘起于个把月前的某个下午。在主人家的天台上,众人正回味烤肉的余韵,又或者是在记忆中搜索去年夏天几乎雷同的场景。这时女主人Y忽然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,说人生苦短,要有新鲜感,下周搞一个夏威夷主题的聚会吧。说完坐回沙发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她是新疆人,身材高挑,有种既野性又松弛的气质,微醺着闲坐时,周围仿佛是草原和帐篷。话音一落,那意外的提议像草籽般掉落在众人心里,不久就将膨大发芽,伸展出自己的枝蔓。一切已不可逆转。

自那天起,每当经过商场,我都不禁四处打量,寻觅一件花里胡哨的热带衬衫。在夏威夷聚会即将进行版宇宙中,当天在场的另几颗头颅中,也时刻在做同样的搜索。我去过夏威夷,商店里塞满花衬衫,上面用最艳俗的颜色印满叶子,花朵或动物。把那些衬衫件件相接,简直可以铺满茂宜岛的土地。我没买,因为它们束之高阁的命运实在过于明显。我不禁设想:如果当初买了,它不就像博尔赫斯《遭遇》里的那两把刀子,在衣橱里沉睡,直至被这场即将发生的聚会(决斗)惊醒,“也许醒的时候它很激动”。

事情在我终于买到一件宝蓝色,印满斑点豹子的衬衫那天起了变化:高贵林熊出没,禁止路边烧烤。这世上有水灾有旱灾有风灾有震灾,唯大温有熊灾。新疆妹子小手一挥:一家一菜,烧烤改野餐。我用中文搜肠刮肚,也不知怎么称呼这个饭局:显然,丐帮式的聚会在好做东的中国人看来,简直十恶不赦。西洋通的媳妇告诉我:在美国,这叫potluck。打开锅盖,有啥吃啥,一翻一瞪眼——我顿时想起了“百家乐”,potluck真的被译作“百乐餐”。

身为“蓝人”的媳妇迅速在微信群里建了个接龙——有种叫MBTI的性格分类体系,把人分四大类,紫人构建,蓝人运转,绿人做梦,黄人体验———不难猜到Y也是绿人。每当有人在接龙中更新食物,我几乎能听到另外几颗大脑中齿轮在咔咔运转。当我写下“蒸鸡腿”,就像在烹饪节目《铁厨》里,抢走了某种食材,其它玩家顿时少了一择。

但还有其它选择,永远都有其它选择。在这个虚拟的《铁厨》中,菜的选择是无穷的,有限的是人。况且这游戏是缝合怪,战斗方式除了烹饪,还有采购。小蝴蝶F买来了双拼韩式炸鸡。绿人们,包括我自己,抛向世界的大多是点子。我不喜欢堆雪人,我只喜欢把雪球摆在雪坡顶端,松手,旁观。

加上“烧烤派”的北京男人Z做的烤鸡翅,成功实现一鸡四吃。可怜的北美人,炸鸡作为他们为数不多的核心饮食,从中餐视角看来只能算食材的一种预处理手段。而韩式炸鸡的口味已是一个小宇宙:蒜香、咖喱、芝士、芥末、蜂蜜、冬阴功……仓促的民族发明和强烈自尊心的混血,让韩国人有种把最平凡之物抽象出系统,并据为己有的特异功能。

聚会一早,我们开车去接另两位姑娘。车门一开,一股热乎乎的蛋奶甜味飘来。拥有这种身份证号般标志香味的食物,世间屈指可数。

“新出炉的蛋挞。你俩那份!趁热吃!”

蛋挞像意式披萨一样,是那种原教旨主义的食物——尽管张戴维在《美食不美》中第一个抛出来的靶子就是后者。在我心里,蛋心应该是纯粹的蛋与奶,不加任何香精;烤成略焦的葡式;底托则是酥皮——绝不能是派皮。这是一道残酷的数学题,非对即错,没有自由发挥。

Q是有关烘培每题都能做对的人。偶尔露一手时会收获恭维,每次都对则会赢得声誉。此时口头的夸奖就苍白甚至生分了。最佳的恭维方式,是对她做的食物表现出一种急切,一种贪婪。就像她能给你的最高礼遇,是趁热把食物送到你嘴边。我的手还在方向盘上,蛋挞已经滑入了喉咙。

她是德州人。中国人的宇宙里有两个德州。车上另一个姑娘F是沧州人。沧州是我姨奶奶家,小时候我总和奶奶坐火车去串门。从天津出发去南方,京沪线第一个大站是沧州,第二个就是德州,小贩隔着火车车窗,把扒鸡递进来那个德州。第三个大站是济南,就进了山东地界,然后很快就到曲阜——我们群中那位女侠L老家就在旁边的济宁。

L有一双好手。这双手能攀上数丈高的岩壁,也能画(雕)出堪称艺术家级别的作品。她让我想起了“银钩铁划”张翠山——张无忌那书剑双绝的爹。我没想到这双手还能烙肉饼。因野餐的限制,肉饼只能冷吃,居然依旧美味。

河北的肉饼是一绝,分河间派和保定派。河间长饼冷肉,保定圆饼热肉。津沧德济皆属河间。我们五人在一颗直径万里的巨大球体上,出生于一个方圆几百公里的区域,然后在球体另一端定居于十公里范围内——其中四人的公寓甚至俯仰可见,不啻奇缘。

在面食方面,中国人和意大利人可以说总是眼睛朝下的。意大利人常吃的帕尼尼也是长方形,和河间派的长火烧对应。这才能与汉堡肉夹馍的圆有区分度。面食通常在形状和口感上分野,难得还有“时令”这一维度。比如群里另外两口子做的麻酱冷面,是北方人消暑不可少的。芝麻虽是“胡麻”,但被中国人玩得出神入化。我小时候只爱吃炸酱面,小孩子口重,不觉悟麻酱的简单清爽。最近读《厨神的家常菜》,斗牛犬餐厅的主厨有一道“味噌芝麻茄子”,我试做了一下,味道平淡,真不如麻酱拍黄瓜。可见对东方风味,即便是米其林大厨,“知道”就不易,“懂”还是太难。

甚至还有人做了麻花——作为一个天津人听着我都崩溃了。瞟了瞟邻桌老外的食物,我必须承认自己难得民族主义了几秒钟。

甜品时段是蛋挞和提拉米苏。提拉米苏是另一种很难“翻唱”的食物。要么对,要么错。不要妄想胜过发明者的智慧。还有媳妇做过多次,已能享受伙伴们“贪婪”礼遇的甑糕。最好的甜品一定不是在吃“糖”,是在吃“奶”,吃“蛋”,吃“枣”,吃“豆”。

这几样都在我的个人甜品榜上排很高。其它上榜者还有煎蕊(chendol)和肉桂卷,如果后者算甜品的话。但没有什么能和甑糕相比。对枣的迷恋是我奶奶传给我的。作为对体脂苛刻的跑者,我几乎禁断了一切零食。在食橱里安慰着我脆弱神经的,只剩一罐新疆和田大枣,一罐核桃。

但甑糕里最妙的还不是枣,是沁入了枣甜的糯米和豆子。我只恨和这种食物缘分太浅。食物像朋友,对的人,相识怎嫌早。最近温哥华人Seth Rogen大红了,在Apple Tv有两部主打。艾美提名了一堆的《The Studio》我不感冒,我爱《Platonic》,我爱看Rose Byrne演喜剧,天才。她在戏里对老公抱怨,说不能失去Seth扮演的蓝颜知己威尔,“我花了25年时间才和威尔把关系发展到这地步”,“如果失去他,我得再花25年,到时候我都死了”。

她所珍惜的这种奢侈,在这个世界上已很少有人拥有了。我们这些自我放逐的移民就不提了。即便是从未离开故乡的父母那一代,也因城市的巨大变迁,晚年的朋友往往是在人生中途,“再花25年”培养的。那些从不和你AA制,能随便留宿在彼此沙发上的朋友,人只有出生在温哥华这样不大不小,面貌永恒不变,又富足美妙得足够留住人的城市,才配拥有到老。

那样的友情是“重”的。不像potluck,打开pot,撞撞luck,分担、分享、轻盈、不黏,来去自由。“重”的友情太知道彼此锅子里的底细,如果有人擅于煮菜,说不定要一辈子煮下去了。我不知道25年后,眼前这群人之间是“轻”是“重”,我甚至想到了离去的顺序,毕竟我是最老的一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