漩涡
我花大量的时间跑步——也许过多了。边跑边思考,以打发无聊:比如思考怎么讲周末旅行的故事。这种“腌渍状态”(福楼拜的说法)几乎发生在每一次写作之前,其长度和我对题材的在意程度成正比。过度跑步和过度思考都会影响睡眠质量。旅行的本意之一是放松神经,而它现在带来了更多的焦虑。几天之后,我依旧没有想出好的开头,但我终于有了一个解决方案。像HBO最近很红的剧《彩排》一样,我设定了一个逼迫自己做出决定的模拟场景:我想象自己是索尔·古德曼,拉罗就坐在沙发对面,腰间不经意地露出手枪,他只允许我说一句话,说说上周末,阳光海岸到底发生了什么。于是我终于把话说了出来。
那儿有一个漩涡,萨拉曼卡先生。
我们去阳光海岸看海,也去看大漩涡:Skookumchuck Narrows。“Skookumchuck”一词来自“奇努克行话”,是法语、英语和原住民土话的杂交语种,类似洋泾浜或新加坡英语。如今已基本是死语言。这个词是“白水”(急流)的意思。大漩涡在峡湾的入口处,峡湾几乎是海峡,和大陆就连着一点。那“一点”叫Sechelt,是处地峡,东西接壤,南北临水。南面是乔治亚海峡,北面是细长的峡湾,绕过整个半岛,从遥远的北方注入同一片海。Sechelt就像个小钥匙扣,不可思议地把巨大的半岛牢牢拴在北美大陆上。
Sechelt最窄的地方只有约一公里宽。我晨跑时,横穿小镇只花了五分钟。小镇像个穿晚礼服的女人,面孔是海,峡湾是故意露出的美妙脊背。峡湾里的水平静得出奇,像一个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隐士,让跑动中的我莫名地烦躁。沿峡湾向北翻山越岭,可至几十公里外的入海口,和西岸高速公路殊途同归——大漩涡就在那里。
阳光海岸只有一条高速路。从Sechelt开到大漩涡要一个小时。晨跑时,向北不好跑,我就沿着高速向西跑。旅行中,很难有大段时间跑步,好在能早睡早起。开跑时天还未亮,但高速上车并不少。整条高速几乎都是双车道,仅有几处变宽,可以超车。路肩也就一米多宽,我逆着车流跑——这是常识。在灯光昏暗的凌晨,汽车多数是庞大的皮卡,像迁徙的角马群,嘶吼着以百公里时速迎面冲来。在自然界中,这意味着死亡。所以虽然理性上知道自己是安全的,但被车灯的光蛛网般罩住的瞬间,基因仍令我战栗不已。那是一个死亡漩涡:只要司机指尖轻挪几厘米,我就会被卷进去。
在这本应松弛的度假之地,谁在像疯子般飙车呢?也许是路熟的本地人,有种下意识节约时间的迫切;也许是某些游客,如杰夫·戴尔所说,太无聊了。
车的急流在去大漩涡的路上被遏止了,以一种诡异的方式。不知从何时起——就像人永远无法记起何时入梦——三辆巨大的大巴一字长蛇开在我车前。它们比普通大巴高出一截,应是双层的,车身上有疑似旅行社的字样。即便在黄石或大峡谷,我也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旅行大巴——还一次三辆。高速公路半小时后就会抵达尽头。所有车辆在尽头处只有两个选择:渡轮或大漩涡。随着愈发接近那个分道扬镳的岔口,我们紧张起来。大巴太高了,转弯时几乎摇摇欲坠。司机对此心知肚明,开得极慢。三个庞然大物车尾亮着一圈点状的提示红灯,缓慢而诡异地移动着。我好像在看“百鬼夜行”。前方移动着的不像是车,而像几具有灵的躯体,巨大的肚囊中不知藏着什么秽物,而那种未知尤令人毛骨悚然。我忽然怀念起片刻前那“刷”、“刷”的车流声,它们虽令人紧张,但毕竟是活生生的。它们拐弯了,和我们拐向一个方向。我万念俱灰:也许几分钟后,它们就会和我停在同一个停车场,然后吐出几百个呱噪的游客。
最终什么也没发生。我到了大漩涡停车场,三头巨兽继续前行,消失在视线里。我竟有点失望,但又忽然觉得:它们就此消失,比就地吐出些什么更能延续那种灵异感。我此生都不会知道它们究竟从哪里来,去了哪里。此时是上午约十一点。
在漩涡形成之处,峡湾里那死了一样的水,不知在漫长的路途中获得了什么神秘的动力,高速流动起来,和潮汐驱动的海水迎面相撞。直径约几百米的水面上,像在办一场舞会。对上眼的两股对流便缠绵在一起,形成一个漩涡。漩涡在水面上像一只白瓷碗,透过极清澈的水,水面下是一个小龙卷风。漩涡一个个产生,又一个个消失,万古不息。
几十个游人在不远的岸上,满意地欣赏着这一切。观察他们比看漩涡更有意思。不难想象,如果有一只无形之手,把这些生物的坐标向水面移动区区几米,他们就会立刻掉入恐怖的深渊,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——我们幼年时都曾这样对待过虫子。而现在他们正吃着零食、喝水、拍照、聊天。享受着距绝境咫尺之遥,而绝对安全的张力。就像我坐在家中四十一楼的阳台上,在幻想中跳下去无数次,而现实中我还活着,感觉赚了。
看大漩涡要来回走将近八公里的trail,并且意外地陡,有大约三百多米的爬升。加上晨跑在海岸高速上上下下,也有近两百米的爬升。走回停车场时,耐力超人的我居然很疲惫了。还好入口处有家小餐车贩卖“祖传”熏鱼。对阳光海岸的餐厅,从前一天早上开始,我们就不抱太大希望了。在抵达的第一个小镇Gibson,最红的早午餐店是Mad Hen。餐馆的Logo是一个举着炒菜铲子,凶巴巴的女厨子。有经验的食客总能在菜单中,迅速觅得一家餐厅真正的关键词,餐馆的灵魂。Hash brown,就是我在这家找到的词——炒土豆。炒土豆配香肠,配培根,配煮蛋,配沙拉,配蟹肉,配面包,配荷兰酱,配一切。而老婆点的餐里还有炒红薯,也像土豆一样,切作豪迈的块状。那大小在中餐里必须过油炸的。结果就是:红薯是夹生的。一叶知秋:“阳光海岸”绝不像名字听上去那么文艺精致,于是高速上车群之飙速莽撞,也就不足为怪。
Gibson像一尾开膛处理过的鱼,内脏都被抛在远离海岸之处,精华的鱼肉段则单独摆放在海边。Mad Hen所在的那条海边小街又美又短。街上有几家餐馆,几爿商店。唯一的中餐馆是家川菜馆,招牌上却刷着一幅桂林风景画,像素低到模糊。画上方是四个鲜红的楷体字“海景酒家”。街一侧是停满帆船的港湾,另一侧是山坡和上面的房子,绿树成荫。美式的海景小镇仿佛是人工精心营造的,海是一种衬托,你能感觉到海的存在,却很少能看到它。除非你走到离海极近的位置——或在那里拥有一座房子。你能感受到,居民是“躲”起来的,氛围中有一种私密性和阶级性。老婆随意翻了翻房产网站——中国女人爱看房子的天性——发现海边的房子几乎没有卖出纪录。Sechelt则非常像夏威夷。具体地说,像Maui岛上遭祝融之灾的Lahaina镇。海滩朴实而平坦,商业区和生活区融为一体。它是为游人而生的。是天然适合人类居住,又张开怀抱欢迎游客之地。
熏鱼鲜嫩多汁,味道意外地不错。吃完去旁边的咖啡店,吃了一只不加糖霜的肉桂卷。疲劳又有些晕碳,我们迷迷糊糊地走进一栋疑似游客中心的建筑,想找个卫生间。一个精瘦的白人大妈马上过来推销。你浏览,她推销冰箱贴;看完冰箱贴,她拿出巧克力;买下一块,她拿出更多;买下第二块,她说你不如把店里的巧克力全买下吧——她真的这么说。
老婆:“你觉得这件T恤怎么样?”
我:“嗯,还行。”
大妈忽然爆发出骇人的狂笑。我惊呆了。她满不在乎地解释说,你回答得如此漫不经心,真有趣。我这才意识到,她在全神贯注地扫描着我们的细微表情;发现欲望,放大欲望,甚至发明欲望。只要你开价合适,她连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卖给你。她站在房间中央,像个漩涡。离开时,我们买了十五加元的巧克力,还交了四加元的博物馆门票——作为我在漩涡中心“欣赏”那堆生锈的电锯、破船和空酒瓶子的代价。
此时已近三点,我把车开到Francis Point小半岛的停车场,再也耐不住疲倦,在车里昏昏睡去。半梦半醒之间,我好像看见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漩涡。它们产生又消失,看似混乱无章,却尽在拉普拉斯妖的预测之中。此刻,另一个真正随机的漩涡,正在三十公里外,两个飞驰的摩托骑士大脑神经元的网络中生成。
加拿大有一条“最后左转”的交通规则。在路口排在第一位左转的车辆,在绿灯熄灭,黄灯亮起的瞬间,可短暂获得路权,在红灯亮起前完成左转。在繁忙而没有专门左转灯的路口,一个绿灯常常只有这一辆车能左转成功。这里隐藏着巨大的风险:如果对向直行车闯黄(红)灯,就可能发生高速碰撞的车祸。
下午三点四十五分。骑士脑中的那个漩涡,在101高速公路上一个叫做redrooffs的路口处,引发了上述的那种惨剧。碰撞像一次big bang,把阳光海岸这个小宇宙之前的一切都吸入了某个黑洞,然后在短暂的瞬间后再度爆发出来。能量的浪涛以光速向整个半岛辐射。我仿佛被那波动唤醒了。开车到最近的IGA超市,买了两块牛排,一盒四只可颂,一条西葫芦瓜,两个西红柿。计划是一个小时之后,在民宿院子里边烧烤,边看海峡上的落日。我还完全不知道:自己头脑里这幅对未来的幻象,早已被另一个头脑造成的黑洞吞噬。不仅仅是我,每一个试图在午夜前沿着101高速回到Sechelt,回到Gibson,甚至回到海峡另一边的温哥华的人,都将被它所支配。
当我加入被堵的车队时,还以为前方是寻常事故,片刻即解。其他司机们多数也这么想。开始,车还喘息着等待前进的信号。只要前车稍有挪动,后车就紧紧跟上,唯恐打破某种默认的礼仪。但挪动越来越稀罕。渐渐地,人们得到了启示:路不会通了——至少短时间内。队列偶尔的松动,并非堵塞好转的迹象,而来自某些绝望的车主开始掉头离开。即便你填上那个空缺,继之而来的依然是无尽的等待。于是越来越多的车熄了火,在原地自暴自弃。哪怕前车稍挪,也懒得重新启动。引擎声逐渐消失,我居然开始听到两旁林中的鸟鸣声。此时我们才从网络上得知事故的概况。有传言说,事故极为严重,一架救援直升飞机已经在来的路上。
天越来越热。很多人开始离开车子。有的沿路往前走,有的抽烟,有的遛狗,有的带着憋不住尿的小孩子走进树林。一个嬉皮士打扮的白人大妈从车队前列往后走,挨车散布消息:事故已严重到从温哥华派来调查组的地步。通车至少还需要四到六个小时。此刻,任何能带来小道消息的人,在这条路上都活像个先知。大妈因此颇为得意。她像一场山崩,把岩壁上的膨胀螺丝逐个扯掉。在她身后,绝望的“攀岩者”一个个从“绳子”上脱落下来,掉头离去。后来听说,那些车都去爬一条崎岖的野路,试图绕过事故点。有的人成功,有的人失败,甚至走错路,在山上又形成新的拥堵。
此时离日落还有一个多小时。我们需要做一个决定:要么原地傻等四五个小时,坐视后备箱里新买的牛排坏掉。要么掉头离开,找个商店补充冰块,保住牛排,并在日落前见缝插针去smuggler cove看落日。虽然我一向严重选择恐惧,并仍难相信一场车祸真能堵六个小时,可对牛排不断腐败的想象终于让我无法忍受。
卖冰块的小超市也许迎来了史上生意最好的一天。门前停满了车,人们冲进来抢夺明显溢价的食物。我只买了一条最便宜的香肠配奶酪棒,又花五刀买了一袋冰——确切的说是一块冰。那袋冰不知在冰柜里躺了多久,小冰块已完全粘连在一起,成了一整个冰坨子。我只能当场在石头上把它摔碎,周围的人好奇地看着我,就像看摇滚歌手在台上摔吉他。我不在乎:反正牛排保住了。来到smuggler cove,发现停车场只有四个车位。如果不是天快黑了,绝无可能抢到。怀着一丝得意的侥幸,我们沿木栈道走向海湾。两旁是湿地,水黑得像中药汤。走了二十分钟,只碰到一个女人和她惆怅的狗。160年前,一个叫拉里的海盗在这黑水里干着“人蛇”营生。华工甘愿付一百美元,只为离开这鬼地方去美国。而现在,游客甘愿花数倍于此的金钱,把自己放逐到这荒凉的半岛上。
可惜海上的山提前捕获了落日,只留给我们橙红的余霞。我们把香肠、奶酪和巧克力夹在可颂里,狼吞虎咽地吃掉,开始往回赶。在暮光中,每分钟天都会更黑一点,后来必须得拿手机照明。高大的枯树插在水中,顶上停着杂耍演员般的鸟,像深濑昌久《鸦》的剪影。想着那些浸泡在黑水中的华工,我忽然感觉没那么累了。发动汽车,开回旧地:路果然还堵着。我们像一对逃学去“间隔年”的小情侣,比起那些一直没动的人,心里平衡多了。
现在彻底无事可做了。
再也没人蠢蠢欲动,大家早已清楚并接受了命运。少数车开着灯,成为背景光,有种露天电影院的氛围。各种结构的人群走来走去。有携着手的年轻情侣,有互相搀扶的老夫妇,有三代同堂的印度(拉丁)大家庭,有遛狗的单身男人。一些外向的人刚刚搭上话,兴高采烈地聊着天。有个穿运动衫,一身肌肉的女人打开后备箱,在水瓶中倒入疑似蛋白粉的物体,然后使劲摇晃瓶子。人们在做每天习惯做的事,似乎想尽量使当下显得一切正常。
一个看上去很和善的男人走过来。他注意到我们的车是租的,隔着车窗关切地问道:
“你们的车不是按小时收费的吧?”
“是按天收费的。”
他好像松了一口气,走掉了。尽管如此,几百刀租的海景房可白白空置了一天呢,我想着。此刻不少人脑子里的计价器都在滴滴答答地响着。我又想起了直升飞机上那两个生死未卜的骑手。不禁有点羞愧。人们被耽搁的时间和金钱,半天以来吸收并稀释着来自事故“震中”的余波。我甚至觉得,也许多耽搁一会儿,那两个人就不会死——不晓得为什么。
九点半以后,开着的车灯越来越少,说话声也几乎绝迹了。很多人大概睡着了。高速路越来越像个露营地。想到这里我下意识抬了下头,不禁惊呼了一声。上一次看见这么多星星,还是三年前的夏威夷。
一直刷着手机的老婆挥了一下手:“有戏了。”警方发出了解除封路的官方消息。车队很快躁动起来,车灯逐次打开,像抓捕现场。快十点了,距我起床跑步已17个小时,37000步,500多米爬升,这一天,总算要结束了。不该用“总算”,人能偶尔这么折腾一下,是种奢侈。这十几个小时,我的感官像海绵般吸满了体验——而另外两个可怜的灵魂只灌满了无尽的,或许是永恒的黑暗。第二天,我们体力透支,几乎在床上、海滩上、树荫下躺了一整天。顺便一提,那两块来之不易的牛排味道相当不赖。
车的长龙终于舒展身体,动起来了。我摇下车窗,凉爽的夜风吹进来。拐过那一直挡住视线的山路转角,一片红蓝交替闪烁的警灯出现在前方,堵住半条路,车流从另一侧通过。我放慢车速,从车窗向外望去:忽明忽暗之间,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,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,只有一辆黑色的SUV——准确的说是半辆——前半辆已经消失在车身中间的一个大洞里,洞的边缘有无数锋利的金属残片向内辐射,像沙虫的牙齿。
那是入睡前我看到的最后一个漩涡。当天的一切答案都在其中,我却什么也看不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