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介波

卡尔加里路

几年前的芝马,倒数十秒起跑,我兴奋地鬼叫,周围一片缄默,尴尬。几天前,在卡尔加里马拉松的起点,周围一片鬼叫,我则一声不响:在马拉松的世界里,我总算是个成年人了。

卡尔加里离落基山太近了,像父子近在咫尺。爸爸有个风吹草动,儿子就鸡犬不宁。飞机降落后几小时里,阴晴已变化数次,还下了场雨。雨云在城市上空移动,如舞台布景,移到头上,就演“雨”这一幕。

天气不是重点。赛前几周,经好友提醒,我才意识到卡尔加里有一千多米的海拔。他认识一个当地高手,每当下山比赛,就能快上六分钟。换句话说,上去跑,得慢六分钟。人家是下山猛虎,我是偏向虎山行。

怎么选的比赛?

六大马之后,跑步水平瓶颈了,赛事选择也瓶颈了。我不喜欢重复跑同一个比赛,哪怕它是大满贯。马拉松真正的天堂在欧洲,两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内,有无数名城可以选择。北美的城市则稀疏而无趣,又要近,选择寥寥。

卡尔加里至少还有落基山。

这些年我被跑步这小婊子折磨坏了。每次苦苦练出点进展,就无征兆崩盘。近几个月我想开了,心血来潮,想怎么跑怎么跑,著名的倒金字塔,法特莱克,都试了。搬到高贵林后,又刻意跑了很多坡,在臭名昭著的「高贵林抽筋处」,75米落差,连冲八趟;饿着肚子先长跑,再去跑parkrun,下午接着爬山,诸如之类。酒肉穿肠过,佛祖心中留,追pb的心不死,但至少表面要潇洒一点。王朔说,谁动感情谁完蛋。

就这么作着,赛前半马自测1:23,貌似恢复了一点水准。但是混马速的长跑还是不行,4分零几的配速,跑上几公里就会心率爆炸。唯一欣慰的是减量期终于平安度过,睡了几个好觉(尽管没有在夏威夷那么好),没生病,没出幺蛾子,最大摄氧量一直往上走,自打22年多马之后,还是头一遭。

一年中有三天,我们几乎确定会去意大利餐馆,其中两天是马拉松前夜。整个餐厅只有三桌客人。我们点了意面和披萨,街上有人穿着油人球衣走来走去。加拿大球队三十年没进斯坦利杯决赛了(油人已经进了)。

卡城是我见过大城市里最冷清的(如果这里算“大”城市的话)。不是萧条,只是疏离。即便是城市,在卡尔加里人眼里好像亦只是另一片草原。

比赛当天,凌晨三点醒了就再也没睡着,一边吃面包和香蕉,一边看着窗外近在咫尺的电视塔。每个加拿大城市都有一座塔。卡加塔顶着座粉红色的小“谷仓”,好像哪个闺女在自家后院树上搭的秘密基地。天亮时,多云,六七度,跑马拉松算是天胡——当然别忘了这是卡尔加里,后话。六点老婆起了,说你也带手机去起点录录,留点纪念,别拍屁股就跑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最后敲定,我去起跑,她先勾脸儿,一公里处会合,交接手机。同样位置,十公里再碰一次头。

起点在办牛仔节那一片广场,城市的心脏,各大场馆集聚,让我想起Roman Forum。卡城的牛仔节独步天下,日后要来体验。跑全马的也就千把人,典型的加拿大中型比赛规模。一百多万人的城市,平均一千人里一个精神病。

不愧是牛仔城,起点前两个女牛仔骑马开路。起跑不打枪,敲锣。锣声一响,牛仔闪开,跑者像畜群般奔涌而出。因不可控因素太多,我打算纯靠体感,尽量跑匀速。看看配速,410。卡尔加里是加拿大最老的城,火车蠕动着在市中心穿楼而过,像咬穿苹果的蛀虫。一公里处就是铁路下的地道,坡很陡,全程要跑三遍,第一遍当然最轻松。冲上去左右寻人,老婆不在。

接下来十公里,我要举着手机,共情vlog博主们了。

路线先向北跨过弓河。弓河源自落基山,蜿蜒至卡城,像条脐带。冰川水看上去总有种油性,在阳光下泛着神秘的光。石油在地下也是这样流动吗?我开始感受到一点千米海拔的影响,肺部极轻微的沉重感,不如云南高原上来得严重,但的确有,而且口干舌燥,远远比以前比赛渴得快。

三公里处有一座小山,山路盘旋,跑步的人链把山缠成一只粽子。坡不是时间的杀手,是肌肉的杀手。上坡慢下坡快,如果你训练有素,时间的损失其实不大,但对股四头肌的伤害则永存。平日练跑坡,练的不是速度,而是肌肉对这种伤害的耐受力。

坡来回跑了两次,迎面忽然跑来一支十一人的“球队”,相互以绳相连,像某个分子式。他们破了“捆绑式半马”的吉尼斯纪录,成绩是1:19,我单人跑也望尘莫及。此时我大致跑开了,配速一度拉到接近4分。马拉松的前十公里是记忆的荒原,因为太轻松了。过一座小铁桥,又回到了downtown,遥遥看见老婆在路边,上缴手机——再见你就是终点了。

我正幻想四分配能多持续一阵,就起逆风了。第九大道两侧全是高楼,像芝马最后那段“风洞”。风夺去的除了时间,还有势头。再起速,就难了。有首民谣唱到“我穿过卡尔加里路”,唱得不是此处,是大庆。那里也是草原,地下也有石油。穿过这条路,pb的一丝幻想死掉了,踏实了。重返弓河,跑半马的人分流走了,呐喊的观众也消失了,世界瞬间安静,只剩下耳边呼啸的风声。

河边是步道,天气若好,定是天堂。但是一片雨云精准地击中了赛道,接下来十四公里,是上坡。海拔、逆风、坡、雨:想起了幼年去打街机,难度一夜间都被阴险的老板调到最高。我勉强维持破三的配速,一个蓝人和一个黄人先后超车,白人(我比赛永远白衫)没有一点脾气。我跑得太吃力了,感觉再快一点,后半马就会崩。就像遇到熊市的股民,只能默默忍受,除了期待到折返点风向逆转,什么也做不了。

这是个尴尬的难度。如果是2018年波马那样的地狱,单凭完赛就值得吹嘘。眼下的难度更像真实人生,杀死你的不是小丑和汉尼拔,而是洗菜扫地刷碗倒垃圾换尿布。你不能每一次谈起当年,都加一堆“高坡风雨”的前缀,那太不爷们了。

半程点,1小时27分半。继伦敦和Snohomish之后,这将是第三个255左右,不痛不痒的马拉松——如果后半程不撞墙的话——这真令人沮丧:看吧,“海拔差6分钟”的定语对我完全无效,就像将来它对他人一样。

世界模糊了,仿佛我一直泪流不止。视野里只有十几米外的那个蓝人。我好像不是在跑步,而是在游泳,就像《奈德》里横渡大洋的女人。她得多么绝望。即将折返时,雨势达到顶峰,鞋一下子就灌篓了。这双alphafly跑了三场马,两场被浇透。它可以用来祈雨了。

忽然传来母语:“加油啊顶住!” ——一个身材颀长的华人小哥迎面跑来。他是赛前在小红书@我的跑友,比我快两分钟,很年轻,在争取去波士顿的资格,马拉松对他还是美丽新世界。

志愿者在水站忙碌。忧郁的东方基因作祟,我想把他们视为和风暴搏斗的水手。其实他们在笑,在派对,一场水中的舞蹈。一个姑娘的长发像挥洒的笔锋。已分不清究竟谁在激励着谁,我大吼一声:

“You guys are awesome!”

折返了。风顺了,雨小了,下坡了。世界像马里奥游戏里的反重力关卡,骤然反转。配速陡增十秒,可和蓝人黄人距离依旧。不同年龄种族背景的人,同样用尽全力,可以“碰巧”长时间用一模一样的配速奔跑,不啻为一种伴星式的奇观。我吃下一支maurten的胶,没有记忆中的羊羹味道,离波马才两年,退化的是记忆力还是味觉?

卡尔加里的房子比温哥华好看,不管城里还是城外。

接近三十公里了。毫不费力,和前半程比,好像在跑另一场马拉松。和蓝人的距离依旧,但我并不急于追赶,只要保持节奏,他会像失去质量的行星一样坠入我这颗恒星的怀抱,一切只是时间问题。

每到马拉松后程,我总会浮想起之前的训练。家乡,北方城市的郊区,干燥晴朗,阳光下尘埃微扬,色调金黄。让人想起《沙丘》中的Arrakis。而眼前这饱含水分的世界,是保罗的家乡Caladan。我尝试从口袋里掏出第三支能量胶,但是失败了,手已经冻僵了。十摄氏度以下,从被雨水浇透的那一刻起,风就将夺走身体的热,只是肾上腺素让人暂时一无所知。

从35公里开始,股四头肌变得沉重,呼吸也渐急促,但并不痛苦,或者说。如果跑得“对”,马拉松最后七公里将不是炼狱,而是通向英灵殿的搏杀之路。你感到自己掌控了战斗,燃烧躯体,以升华灵魂。

现在我像钟一样精准,每公里配速相差最多两秒。一如所料,不需要加速,前方的蓝人已经开始向我坠落。坠得如此之慢,慢得几乎难以察觉。越慢,这个过程就越令人享受。终于并肩时,相对位移停滞了,我们并肩跑了大约半分钟,我感受到了他的不屈。如果是任何更短的比赛,我相信他能咬住更久。但马拉松就是有这种魔力:人事后回想最后5k,总有未尽全力的错觉,只因一个全然干瘪的橘子,对压榨已漠然不觉。

前半程的消耗,起跑的快慢,减量期的恢复,训练是否刻苦,何时开始跑马,青少年期是否锻炼,基因如何,祖上基因如何……追溯就像一条项链,每一颗珍珠在命运之线上按顺序缀满时,留给当下这最后一刻“挂饰”的位置,早已注定。你什么都做不了。

几分钟后,我又依样葫芦地超过了黄人。再过一会儿,一个穿双色背心的拉丁裔男人又超过了我。我大致是个even split(匀速),双色男应该是negative split(前慢后快)。超越时,他友善地笑,让我“keep up”,然后迅速消失在视线里。

就这样了。大约39公里,从现在开始到终点,我将再见不到一个全马选手。虽然身边还有跑短距离的人,但全马的世界里,只有我一个人了。

市中心高楼的天际线出现在对岸。第三次跨过Centre St Bridge。这座已一百零几岁,和一战同龄的老铁桥,有双层桥面。回城区的时候走下层,平坦而无需爬坡。我真想跪下亲吻桥面。

还有两公里。跑到这个份上,万不可松劲儿,就像尿急找厕所,除非看到马桶,否则别解裤带。第三次跑下那该死的地道,我的确不怕坡了——除非它出现在41公里。挣扎上去的拐弯处,一个戴墨镜的老男人紧盯着我,口气既严肃又慈爱,活像我的教练:

“push!push!”

他是个内行。

观众喧嚣着,还有几百米,我拐进ENMAX公园,就像在纽约拐进中央公园。太多细节让我想起2017年那个风雨交加的上午,我知道冲过终点之后,也会像那天一样抖成筛糠。那年我36岁,六年过去了,我的马拉松快了整整一个小时。

2:55:46。

第11个全马,第四快。赛后两天,我的腿就恢复了“新鲜”,从未恢复如此之快。高海拔确实抑制了潜能,这场马等于一次超高强度的long run。它证实了一件事:在理想环境下,我还能无限接近pb。

下一站,十九周后,维多利亚。

我想再进一次250。

#马拉松 #比赛